永丰塔
一
复州,是一个地名,也是一座城。作为地名,始于辽兴宗景福元年(1031),至今已有九百六十多年。那一年,辽兴宗在此地设置了“复州怀德军”。民国九年(1920)编撰而成的《复县志略》认为,“复州之名始此”,延至今日,好像谁都没有异议。作为一座城,应该也是那个时期才有的,是土城。土城的规模和样式,已经难以查考。能为那段时间作证的,有一座塔,叫永丰塔。《复县志略》认为是唐塔,但说得不够肯定,加了一句,“亦云辽塔”。后经原瓦房店市政协副主席牛正江多方考证,认为是辽塔无疑,而且还从史籍中查出建塔的时间为辽兴宗重熙十三年(1044)。
我见过那座塔。塔建在城东的一块高地上,是实心密檐式砖塔,共13层,据说高度为22米多一点。塔座八面都有佛龛和浮雕佛像。还是据说,早先每层的塔角都挂着风铃。我没有看到风铃。我看到的塔已经破败不堪了,塔顶还坍塌了一截,塔顶和塔身都生有杂草。
这个塔,曾经是复州最著名的景观。每天日落时,四野俱黑,只有“塔尖一点赤如珠”,这就是“复州八景”之首的“永丰夕照”。民国时有个叫张时和的文士为此写过一首诗,最后两句是:
最好千年孤塔上,
黄昏一点夕阳红。
“千年”稍有点夸张,不过也差不多,后一句是写实。
我没有看过“永丰夕照”,倒是看过塔顶“冒烟”的奇观。大约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,每天的黄昏,塔顶上都会冒出一股“黑烟”。很多人认为是古塔显灵,大老远赶来烧香磕头。后来电视台记者坐上吊车,升到塔顶去拍摄,才发现根本不是烟,而是飞舞成球的蠓虫。
现在已经看不到古塔了。几年前,为了“保护文物”,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,又修了一座新塔,新塔把古塔包在里面了。第一次听说,还有这样保护文物的。也好,从此,风吹不着,雨也淋不着,可以高枕无忧。
《复县志略》记载:“明洪武十年(1377)设复州卫,修筑旧城。”修筑后的旧城是什么样子?没说。大概还是土城。到了永乐四年(1406),一个名叫蔡真的人,奉命来到复州卫,把土城改建为石城。石城的面积比土城缩小了三分之一。
现在的复州地界上,一些老年人时常念叨的古城,指的是砖城。建于清乾隆四十五年(1780),距今不过二百多年,由复州知州陈铨主持修建。砖城跟石城同样大小。同样大小是多大呢?“周长为四里三百步,高两丈五尺,宽一丈五尺。”1956年,牛正江参与当地文物古迹的普查,对城墙进行丈量并绘图,测出的数字与史籍的记载大致相同,只是“深一丈五尺”的护城河,已经淤塞成平地了。
我见过三张复州城的老照片,拍摄的具体时间不详。一张是南门,也就是“迎恩门”。城墙斑驳得很厉害了。两个人骑在马上,一前一后,从城门口出来。据说,前面那位就是民国初年复县“知事”程廷恒,就是他主持编撰了《复县志略》。第二张是南门的内侧,城门楼高耸其上,看起来颇有些气势。第三张是北门,名为“镇海门”。城墙还是斑驳,有一块一块的黑洞。有城门楼,门楼里站着几个人,人太小,看不清楚,好像是军人。此外还有一个东门“明通门”,可惜没有留下照片。这座城没有西门。
复州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格局?看看复州城文化馆制作的一个模型,可以知道个大概。城内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,到清末民初的时候,除了军政的办事机构,还有三十多座寺庙,几十个商家店铺,当然还有居民区。
两年前,我的朋友孙宏亮搞过一次摄影展,名为《复州城:永恒的记忆》。这“永恒的记忆”,不外乎是城东门残存的瓮城,有人在门洞里开了一个小卖店,经营油盐酱醋之类;一截50米长的残墙;知州衙门,只有3间瓦房大小,右窗前堆了一堆柴禾;一座不大的清真寺;原永丰寺旧址上的一棵龙爪槐,不知植于何年何月,老干虬枝,婆娑弄碧,看样子有些年头了;最打眼的莫过于保存比较完好的横山书院。
二
一提到横山书院,不少人首先想到的是,这里先后“出息”过10举人,两位进士,其中一位还进了翰林院。这有什么了不起么?跟江南的文盛之地比较,是一件很汗颜的事。但在关外的“蛮荒之地”上,能有此佳绩,已经值得大书特书了。要知道,当这里响起“之乎者也”的书声,一百公里之外的大连市区,还仅仅是一个名叫青泥洼的小渔村呢。
横山书院原是复州城防守尉顾尔马浑的府第。此人去职以后,府第空闲下来。到道光二十八年(1844),复州知州章朝敕发出倡议,得到几位开明绅士的响应,利用顾尔马浑的府第,把书院建起来了。
且慢!虽然我看到的几份史料上都是这样说,但我觉得,可能还有另外的原因,不仅仅是知州大人一时的心血来潮。因为周边地区还有几个书院,辽阳市的襄平书院,大连市金州区的南金书院,铁岭市的银岗书院,跟横山书院是同时期建起来的,属于“脚跟脚”。我怀疑,可能是朝廷里有什么“动静”,而不是一种巧合。这些书院,现在都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,享受的是“同级”待遇。
为什么叫“横山书院”呢?大概是因为境内的长兴岛上有一座横山,很有名气,才借名一用。“复州八景”里就有“横山远眺”。到书院读书,其实也是为了“远眺”,眺一眺远大的前程。
到咸丰七年(1857),又一位复州知州叫王廷桢的,在横山书院的后院,增建了十几间瓦房,扩大了它的规模。
眼下,作为“文物”的横山书院,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。“保护”得不错。前院有正房5间,东西厢房各7间,门房5间。都是砖木结构,灰蓬蓬的,跟北京的四合院没有太大的区别。不过看起来,要比复州的知州衙门,显得更有气势。也难怪,人家顾尔马浑大人的二儿子巴海当过吉林和宁夏将军,还能缺了银子么?
书院正房的4根檐柱上,今天还挂着两副楹联。其中一副写的是:
广厦千万间,大庇欢颜蔚桃李;
同堂二三载,共欣聚首契芝兰。
有人著文,说传统文风的三大病之一是“褒贬过甚、夸张太剧”,这个观点我是赞同的。眼前的楹联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,哪有什么“广厦千万间”呀,把当时城内所有的房子都算上,也没那么多。
后院我也去过。那些“后罩房”,都已经破败了。据说,“上面”已经拨了款项,打算再“拾掇拾掇”。也好。
后院有一棵大柳树。不是古柳,是复州城文化馆馆长金延年栽下的。才二十几年,就长得有一抱粗。金先生说,他到杭州旅游,在西湖折下一条柳枝,带回来,埋到地里,没想到就活了,还长得这样粗!竟然有这样“好事”的人。我站在那棵柳树的树阴里,吸了两支香烟,想过一些问题,好像还叹过一口气。至于想了些什么,为什么叹气,时过境迁,都不记得了。
这个书院,跟北京和南京的国子监相比,有很大的不同。国子监是正规的大学。这里,连正规的中学都算不上,大概可以算是一个高考补习班。书院的领导叫“山长”。教师是外聘的,聘用期长短不一。今天聘了张三,打算讲《孟子》,就贴出告示,向城乡的私塾招生,来进修一下。当然也是要考试的,不是谁来都要。考试成绩分三等。一等的叫“廪生”,不要学费,还管吃管住;二等的叫“庠生”,费用减半;最低一等的叫“附生”,费用自理。
横山书院
永丰寺
复州城旧城门遗址
学院的“主讲”,有两位比较出名。一个叫郦宗,另一个叫徐赓臣。我读过一篇文章,说郦宗讲课的时候,常常“引蜂蝶窗外凝住不飞”。这也太玄乎了吧。徐赓臣,就是前面说的那个进过翰林院的人,官职是“庶吉士”。庶吉士是个多大的官呢?好像不大。他在翰林院呆了两年,“改授”直隶肥乡县令。大概是干出了点成绩,后来“擢直隶州加知府衔,赏戴花翎”。同治年间(1869年),他辞官回乡,曾经在书院讲学5年。《复县志略》说他:“君为学博涉经史,工诗古文辞,议论不落凡。”到书院讲学以后,“一时文风丕振”。他教的学生中,有几位成了关东地界知名的文士和诗人。
徐赓臣为什么要辞官回乡?有个说法,说是对朝政腐败看不惯,“愤然辞官”,但说得不够详细。他留下了一部《宜斯堂诗稿》,几年前由他的后人整理出版,更名为《宜斯堂诗抄》。我有一本,翻过几次,找到一首《子思弟设饯即席赋诗时将赴天津》,开头两句:“吾宗生计渐凋残,重上鱼矶理钓竿。”从这两句中,我看到的是一种无奈,由此猜测,他的离职回乡,可能另有隐情。诗的中间还有两句:“明年三月还家早,寒食清明作客难。”说的是还乡的具体时间。
我也很想看看徐赓臣在横山书院担任主讲期间的“抒怀”之类,没有找到。无意中看到了五十多首跟鸦片有关的诗词,从内容上分析,这个人是吸过鸦片的。
清政府废除科举制度不久,光绪三十二年(1906),横山书院改名为横山学堂。到民国,又先后改名为师范讲习所和县立中学,之后又多次改名,现在是复州城文化馆办公的所在。
三
复州有过一个很特别的“习俗”,我在别处从没听说过,觉得很有必要记上几笔。
牛正江告诉我,清朝年间,每年的元宵节,复州知州就不管事了,把城内的社会治安等等,都交给“灯官老爷”去管,管3天。这个“习俗”从何时开始,到何时结束,都说不好。牛正江认为,这是确有其事的。如果真的确有其事,大概可以算是复州的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,虽然这个遗产已经失传。
“灯官老爷”是谁呀?就是乞丐的头儿,也叫“花子头”。“花子”就是乞丐。知州大人对花子很好,颇有些“爱民如子”的意思,在东城门瓮城的北侧,专门给他们盖了一座“花子房”,让他们住在里边。乞丐之间的纠纷,知州大人也是不过问的,都由花子头处理。可是,到了元宵节,花子头摇身一变,成了灯官老爷,派头大了,权力也大了。元宵节要举办灯会呀,灯官老爷的主要职责是检查灯火亮不亮。他穿上知州大人的旧官服,戴上他的旧官帽,可惜上边的红顶子是一粒山楂。还坐轿呢。不是真正的轿子,是一把太师椅,下边绑两根长扁担,让小花子们抬着走。手下的小花子穿着衙役的旧制服,扛着红黑棍,举着旗子,还鸣锣开道,咣咣,行人闪开喽,咣……
“检查灯火”的目的,是为了“罚款”。不管到了哪个商家的门前,灯官老爷都说,你家的灯不亮,罚款。商家的老板说,怎么不亮?亮!灯官老爷眼睛一瞪,不亮!就这样,两个人吵起来了。不亮!亮!就是不亮!就是亮!其实并不是真吵,就是逗个乐子,像演戏一样,博得观众的阵阵笑声而已。到最后,“罚款”一定是要交的。大商家多交点儿,小商家少交点儿,但没有不交的。
元宵节,大概是复州乞丐们最快乐的节日了。做了乞丐,就不应该快乐一下么?应该的。
元宵节期间,没有人敢打架斗殴。真要闹起来,灯官老爷有权把肇事者送到监狱里去。要是3天之内不放出来,就坏了,要等到下一年的元宵节才有出狱的希望。原因是,知州大人不插手灯官老爷办的案子。
我觉得知州大人很幽默。我要是活在那个时候,我会请他喝酒的。
四
复州所辖的疆域有时大有时小。这没什么好奇怪的,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,人家想怎样就怎样。到民国初年,改州为县,复州这个地名就算是消失了。但也没有完全消失,它变成了一个镇,复州城镇。看样子,它还会在这里“镇”上一段时间。
《复县志略》说:“复县旧称复州。”现在应该加一句,“瓦房店市旧称复县”。后一句的分界点是1985年。瓦房店市的疆域跟当初的复县差不多,有点小的变化,但变化不大。
我看过一些关于复州的文章,觉得有些文章的用词是欠考虑的,缺乏史实的依据。“在明朝就是一个商贾云集的州城”,繁荣得很,这是从何说起呢?明代辽东“巡按使”王珩的诗《过复州漫成》中说:“近海多难地,逢村几餐家。不堪情凄恻,带雨听悲笳。”可以说是很荒凉的。跟这首诗可以互相印证的,是史料上的一个数字,到明朝末年,复州卫的人口约有三四万人。这是指辖区内的所有人口。而且那时候,复州的疆域几乎是现今瓦房店市的两倍。复州城内有多少人口呢?我找到另外一个数字,到清末民初,城内人口不过千人而已。民国初年,一个叫张元奇的“民政使”,到复州视察,写了一首五言诗,其中有这样的句子:“车行乱石中,熟视尽山岭。”这是沿途所见。城里怎么样呢?“入城无所见,萧寂似闻警。”很萧条。据牛正江介绍,那时候,每天上午,周边的农民进城买东西,才能看到街上有人来人往,到了下午,农民出了城,城里就看不到几个人了,“一天生意半天做”。民国十四年(1925),复县公署迁到了瓦房店,这大概也是一个原因。
作为一座城,复州的消失,不是“一下子”,而是一个缓慢的逐渐的过程。先是兵灾。清朝末年以来,复州兵灾不断。光绪二十年(1894),日本军队从花园口登陆,为的是攻占旅顺,搂草打兔子,把复州也攻占了。知州高昕和城内驻扎的各股“旗兵”闻讯连夜逃走。次年,《马关条约》签订以后,日军才撤走。光绪二十六年(1900),俄国军队又来了,把知州衙门里的卷宗文簿档案等,全部烧毁。这两次兵灾对复州造成多大程度的破坏,找不到文字记载,但在光绪三十一年(1905),对复州的城墙进行过一次维修,却是有据可查。这仅仅是开始。随后而来的战事,又不断加剧了这座老城的破损程度。
抗日战争胜利之后,国共两党的军队在东北有过一段时间的拉锯战。陈云所说的“屋檐下的根据地”,就在辽南,是东野辽南独立师和四纵队十二师主力的驻地。对手是国民党新六军。从党史资料中得知,东野十二师主力,经常在复州一带活动。当然,国民党新六军也经常在这一带活动。拉锯战嘛。就在那段时间里,复州古城东南角上的“魁星楼”被拆掉,城墙上还修建了炮楼。在此前大约二十年,城南门的门楼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。1948年冬天,北城的门楼由于年久失修,竟然被一场大风刮倒。1949年春天,东城门摇摇欲坠,被拆掉。同年夏天,一场连续40天的淫雨,让北门东部靠近珍珠河的百米城墙坍塌。到了20世纪50年代后期,为了方便群众进城出城,把西城墙扒开,设置了一个西门。紧接着,几个城角也都扒开了。可以想象,这时候的复州城是个什么样子。一座小小的城,出现了七八个“豁子”,已经是“惨不忍睹”了。
到1976年,复州城残存的城墙和城门,几乎全部被拆掉。而在此以前,城内的寺庙,绝大多数已经被“破四旧”了。
很多人在回想复州往事的时候,都会提到一个姓金的人,说就是他,把复州城给扒掉了。话里话外,颇有些愤愤。还感叹说,“文革”已经结束了呀……
那个姓金的人,是当时复州城镇的最高领导。
在我看来,把复州城的消失,完全归罪于那个姓金的人,是不公平的。是用今天的流行观念,去苛求当时的流行观念,完全不顾及“时代的局限”。谁能摆脱“时代的局限”呢?从大气候来说,当时连北京城都被拆得不成样子,有了这个“榜样”,何谈一个小小的复州?如果换成别人当领导,大概也会这样干。
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,那些“愤愤”的人,为什么要“愤愤”呢?他们说,如果保持完好,搞旅游,拍电影,能挣多少钱啊。
听到这样的话,我的感觉很特别。我无端地觉得,在今天,即便城墙还在,寺庙还在,老店铺还在,复州城仍然是消失了,是从人们的观念中消失的。
很多人为老复州感到自豪,主要原因是横山书院里出过进士和举人。他们说起复州,也总要把横山书院作为话题的重点。我也不例外。但我并不看重那些进士和举人。我看重的是,由横山书院孕育的普遍的求学风气和时人对文士的敬重。从《复县志略・人物略》中,可以看到很多文士的名字。这些文士,时常吟诗作文,为平淡的或者愁苦的生活,涂抹了一层风雅的色彩。风雅是好的,是民族精神的光亮。而在当下,在这片土地上,几乎连附庸风雅的人,都很难找到了。这才是悲剧的最核心部分。
复州的消失,是历史的必然,是传统文化陨落的一个缩影。
(本文编辑 钱振文)